“你到底对九妹做了什么,她怎么变成这个样子,我要一枪毙了你!”
吼出这句话后,沈从文的六弟沈荃竟真的拔出了手枪,那日,若非身边人极力劝阻,军人出身的他真的有可能对二哥沈从文做出傻事来。
面对愤怒的六弟,沈从文始终一言不发,他的脸上甚至有几分求死欲。六弟越激动,他越镇定,他早已料到了这结局,他心里已满是自责和悔恨。
他们争执时,九妹一直瞪着大眼、披散着头发,在边上嘿嘿傻笑:她已经成了一个疯婆子了。
这一幕发生在1938年,此时,距离九妹沈岳萌被沈从文带出湘西古城已过去了11年。这年,她年仅26岁。
没疯之前的沈岳萌是所有人艳羡的存在,作为沈家9个子女中最小的一个,她打小得到了全家人的恩宠。母亲一直将聪慧美丽的她视为掌上明珠,她在家里什么都不用做。
沈从文全家福(左一为沈从文、坐者为沈母、右二为九妹)
沈岳萌长得极美,她娇小玲珑,面容俊秀,一双灵动的大眼扑闪着,任谁见了都会心生怜惜。她喜欢湘西山里的红玫瑰,她还擅长用玫瑰花瓣做玫瑰酱。她做的玫瑰花酱色泽鲜艳,味道香甜,任谁吃了,都会赞不绝口。
九妹很善良,在山里抓住一只虫子,她也舍不得掐死。九妹极其聪慧,哥哥们上学不会做的数学题,她总是三下两下就做出来了。哥哥们学的课文,她也总能迅速背诵出来。
母亲总哀叹:九妹,是家里最好的苗子!可因为家道中落,这个好苗子竟连系统完整的教育也没能接受到。
母亲的哀叹声里,九妹一天天长大,她的小脸如玫瑰花瓣一般地慢慢长开。“九妹真是个美人”,凡是见过她的,都这样夸赞。
走出湘西的沈从文慢慢在北京打下一片小天地后,他思念九妹的心一天比一天重了。因为想念九妹,他常托人去老家探望九妹。打小就把九妹看得极重的沈从文经常和朋友提及他的九妹,每次提及,他的嘴角总会不自觉地上扬。
可每次聊完,他心里又会失落:这么好的九妹,难道就要一直被埋没在湘西大山深处吗?
自1924年,沈从文的文学作品陆续在《晨报》、《现代评论》等刊物发表后,他想将九妹接到城里接受教育的想法便生了根。
三年后,感觉自己已小有所成的沈从文咬咬牙,决心将九妹接到北平读书。随着九妹一起前来北平的,还有一直陪伴九妹的母亲。这一年,九妹年15岁。
来了北平后,九妹真正开了眼,原来,外面的世界竟是如此精彩,它和自己生活的湘西竟如此不同。
北平的新生活深深震撼九妹的同时,也为她埋下了一颗要留在大城市生活的种子。眼见九妹对大城市的生活充满热望,沈从文心里也跟着高兴,他更加卖力地写文赚钱了。
沈从文对九妹的期许非常大,他甚至想让九妹成长成:如林徽因那样的才女。当时的沈从文显然忘了,林徽因的养成,是打小接受西方教育、游历各国的结果。关键,林徽因本人资质极高,且非常上进。而这些,恰恰是九妹所不具备的。
沈从文只看到了九妹出众的外表和她的蕙质兰心,他把一切想得太过美好。
为了尽快实现“养成计划”,他在没有考察具体的情况下,将九妹安排到了法语专业学习,他还特意请来法语系的大学生为她补习功课。沈从文还将经典小说摆在了九妹的书桌上,并告诉她说:“你要多读小说,要尝试写作”。
沈从文为九妹勾画了一幅理想蓝图:掌握法语,去法国巴黎留学,回国以才女加美女身份立足文化界,然后,顺利嫁一优秀青年。
沈从文构想中的九妹,将拥有他没有的顶级学府的文凭,且会创作,文艺范儿十足。这样的女子,无疑是民国乃至今时最受欢迎的存在。
沈从文与九妹
九妹拿起法语词典开始学习法语后,沈从文心里满是欢喜,他似乎看到了若干年后,一手夹着精装书本,一手挥舞着手,在人群中侃侃而谈的九妹。那个九妹优雅迷人,谈吐不凡,脸上满是自信的光辉。
按照构想,这些理想似乎并不难。但一切的前提必须是:九妹能掌握法语,且有创作天分。很遗憾,这两样:九妹都不具备。
九妹学习法语非常吃力,对于连中文基础都没打好的九妹而言,翻着字典生啃法语,真的太枯燥、太艰难。可为了让二哥高兴,她不得不坚持每天坐在书桌前翻字典。二哥不在时,她经常会睡着,只在二哥回来时,她才把腰背挺直,做出一副认真苦读的样子。
沈从文并不懂法语,他自然无法检测九妹的学习,他满以为:只要九妹在书桌前,她的学习就会突飞猛进。
沈从文对九妹有这样的误解很正常,他自己全凭自学,只有小学文凭的他,甚至还凭借自学成了文化界的名流。
沈从文显然忘了:他是他,九妹是九妹。
九妹从小养尊处优,连一点儿生活的苦都未曾吃过,在她眼里,学习就是最大的苦;而沈从文则相反,他14岁以当兵的身份离家,之后,他又一直在经受各种生活的苦,北漂后,他更是吃尽了苦头,对他而言,学习的苦,根本不算苦。
巨大的认知差下,沈从文觉得:自己给九妹提供了最好、最轻松的学习环境,她定然会以最快的速度在学业上获得成功。而九妹则觉得:学习太累了!
仅仅背几个单词,就已让养尊处优惯了的九妹生出了“自己吃了好多苦”的感觉。当她发觉自己吃了许多苦,却收不到学习成果时,她的学习兴趣自然也慢慢消退了。
同时,沈从文的经济出现了问题,为了给妹妹挣学费同时养活家人,他经常没日没夜地创作,有时,他甚至一边流鼻血一边坚持写作。
这些,九妹并不知情。沈从文努力想让九妹在宽松的环境下学习,只有母亲懂得沈从文面临的难,为了减轻儿子的负担,母亲主动回了湘西,将九妹留下了。
哥哥在拼命为自己赚稿费时,九妹却将大部分心力放在了看小说上。相比背单词等等,看小说显然容易多了。沈从文给她的小说她都看,看完后,她甚至还会沉浸在小说故事里。爱情故事是小妹最喜欢的,她迷恋那些描述爱情的字句,她开始憧憬轰轰烈烈的爱情。
沈从文到中国公学任教后,爱上了在此求学的美女、才女张兆和。那段日子里,他几乎每天都会和九妹谈起自己对张兆和的疯狂爱恋,她一边听着一边帮忙出主意。她也在哥哥的影响下,越发向往爱情了。
3年后,沈从文如愿追到了他心中的女神张兆和。婚后,九妹继续和他生活在一起。
随着时间的推移,九妹的存在开始变得尴尬起来,她的年纪一天天大了,可学业却毫无长进。二哥和二嫂有了自己的孩子后,二哥似乎开心操心她的婚嫁了,这让她越发觉得自己是这个家里的外人了。
沈从文、张兆和与九妹
每次家里来了客人,九妹都热情出来招呼,沈从文的朋友们都很喜欢这个美丽、善良的九妹。往来沈家的青年才俊中,自然也有喜欢上九妹的男子,燕京大学心理系的夏云教授,就非常喜欢九妹。
夏云隔段时间就会来沈家玩儿,每次来了后,他都会和九妹聊天,他在生活、学习上,给予了九妹很多的关怀。常看欧美爱情小说的九妹自然知道夏云对自己的心思,可因为长期沉浸在不切实际的浪漫爱情的幻想中,她竟在面对夏云的求婚时犹豫不决了。
九妹总觉得:自己心目中的爱情不应该是这样的,但具体应该是哪样的,她却并不知道。因为她的犹豫,这段感情无疾而终了。
回过神时,九妹也曾对自己的犹豫后悔过,可当她想再找回夏云时,他早已远去了。这段无疾而终的情感,曾让九妹伤心不已。她暗暗告诉自己:以后再遇到合适的人,一定要抓住。
然而,爱情从来是最琢磨不透的东西,它岂会是你想抓住就能抓住的。
随着沈从文作品《边城》的火热,前来拜访他的人也慢慢多了起来。一日,一位来自的年轻人刘祖春慕名前来。
一进沈家大门,刘祖春就听到了九妹玲珑般的笑声。出来迎客后,早已知道他是湘西老乡的九妹甜甜地冲他笑了,那一刻,他的心似乎被融化了。
年纪相仿,加上都来自湘西,很快,两人便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。
每周六,刘祖春都会来探望九妹。每次见面时,刘祖春都会和九妹说很多话,学校的趣事,自己的理想,小说里的人和事,只要他能想得起来的,他都会和九妹说。每次,九妹都静静地听着:她喜欢听他说话。
两人相爱后,九妹彻底放下了之前定下的学习计划,她已经全然不想那些了。什么出国留学,名扬天下,这都不是她想要的,她确信:自己要的,就是守在他身边,做他默默无闻的妻。
相比骨子里传统的九妹,刘祖春却是新式青年。初遇九妹时,他以为:身为沈从文的九妹,又常常抱着书本,她定会是个新式女子。可随着了解的加深,他发现自己错了。
刘祖春梦想中的女子,最好和自己一样心怀远大理想,甚至心怀报国之志,九妹显然不是这样的女子。九妹的心里,只有自己和自己的小世界,理想、民族、国家,这些词,从未真正被她装进心里过。
七七事变爆发之际,正是刘祖春毕业这年。在她原本的设想里,他毕业这年,当是他们结婚之时。可一心想着家国的刘祖春却在这个时候提出:要和爱国青年一起,奔赴抗日前线,以杀敌报国。
临行前,他来到了沈家,和沈从文借了20元钱后,他又向九妹要了一张小像,他还在临行前请求:借走九妹常翻的《堂吉诃德》。
没错,刘祖春并未提出要和九妹结婚,他甚至也没提出要带九妹一起走。
九妹诧异极了,她感觉自己被抛弃了,她怎么也想不明白“自己为何会被抛弃”。是自己吃不了苦,所以他不带自己走?是他不爱我,所以不带我走?无论如何,九妹也想不明白。
人有时候就是这般奇怪,越想不明白的事情,就越想想明白。自打刘祖春走后,她就日日不停地想那个问题。
想得越多,九妹的心里便越发难受。只一个人在家时,她会经常坐在刘祖春坐过的椅子上发呆。她经常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想心事,想刘祖春,一想就是一天。
此时的二哥和二嫂并未察觉到她的异样,国难当头,他们都已把儿女情长放在一边。随着抗日局势的越来越严峻,沈从文和妻子不得不辗转颠沛流离到了云南。一路上,九妹也跟着。
可九妹人来了,心却似乎丢在哪个地方了。沈从文终于发现了妹妹的异样,他把事情和妻子张兆和说了后,他们决定采取补救措施。
思来想去后,他们决定给九妹安排一份工作,他们认为:只要有事情做了,一切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。
很快,九妹就被安排到了西南联大的图书馆工作。这一次,沈从文格外留了一个心眼,他开始关注九妹的一举一动。他终于意识到:刘祖春走后,妹妹遭受了极大的打击。
沈从文发现:妹妹开始信佛教了,只要得空,她就会去当地各大寺院参加个各种佛事活动。信佛是九妹试图逃离痛苦的方式,一旦一个人开始用行动逃离痛苦,他们所感受到的痛苦,就已经超出他们的承受范围了。
沈从文虽已意识到失恋给了九妹痛苦,却并未意识到:那痛苦,已经超过了她的承受能力。九妹一辈子都太平顺了,在家时,她得到了全家的恩宠,在他家时,他又为她挡下了所有的风雨。太平顺有错吗?有!太平顺的人,通常能被一个浪拍死!
刘祖春就是九妹人生的一个浪,这个浪本算不得什么,可在没受过任何挫折的九妹眼里,这个浪却是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”。于是,她开始信佛,她开始逃避。
沈从文发现,自己家里的值钱东西竟一件件不翼而飞,后来他才知道:那些东西都被九妹拿去送人了。九妹甚至还把家里的食物也全部拿出,送人了。
九妹把东西送给谁了?答案是:送给因战乱无家可归的难民和乞丐了。
沈从文指责九妹的行为欠妥时,九妹竟只一个劲地傻笑。面对这样的九妹,沈从文心如死灰。他将九妹的行为看成是“大手大脚”“不把钱当钱”,他还没有察觉到:她的行为已经出现异常了。
人在什么情况下会不顾任何,而把自家的东西送人?答案是:当他患有双相情感障碍时。双相情感障碍是一种心理疾病,这种心理疾病通常在重大刺激后发生,特点是:自我感觉良好,情绪不稳定,持续神经衰弱,因为它的起因多是情感问题,所以他们发病时往往会有拼命讨好的特征,而拼命为别人花钱、拼命送人礼物等等,都是他们发病的表现形式之一。
沈从文并不懂心理学,愤怒的他,将九妹的行为归结为了:没挣过钱,不把钱当钱。他甚至为此,专程写信向大哥哭诉九妹的不懂事。
人生病时,最需要的是家人的理解和关爱,可九妹病了后,却反而得到了哥哥的指责。如此,她的病自然会越来越重。
病情一天天加重的九妹,迎来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——被盗!
联大图书馆遭遇空袭轰炸那天,九妹忙着抢救图书和物品,等她回到家时,她惊讶地发现:自己屋内的大小物品,全被小偷洗劫一空了。
被抢那日,九妹瞪着眼看着乱糟糟的房间不断地喘着粗气,她突然像发疯一样地拼命捶打自己的脑袋……
那日后,九妹就彻底地疯了,她经常一个人傻笑,又喃喃念着“南无阿弥陀佛”,有时,她还会吐出一大串的英文,她已经不能正常交流了。
沈从文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,看着昔日美丽优雅的九妹不断发疯,他心力交瘁。他开始不断反思,他确信是自己害了九妹,他想补救,却不知从何着手。
沈从文的内心痛苦极了,眼见九妹的病情越来越不可控制,他不得不写信求大哥和六弟,求他们将九妹接回湘西老家。
六弟看到已疯的九妹后,大受刺激,于是就有了文开头六弟沈荃拔枪的那一幕。六弟不能接受九妹变成疯子的事实,是啊,他印象中的九妹,曾是天底下最灵气、最美丽的女子啊,转眼,她却成了疯婆子。这样的结局,谁能接受呢!
九妹被带走那天,沈从文的心滴着血,他不敢看九妹离开时的身影,他已经痛到了极点。
跟着哥哥沈荃回到湘西后,她被安顿在了芸庐。这个地方,是沈从文专程在湘西沅陵县为兄弟姐妹们建造的居所。
九妹回到湘西后,附近村民经常看到疯疯癫癫的九妹做各种傻事。有时,她跑去“教”孩子们英语,她飞快吐出一串串英语,然后又吐出“南无阿弥陀佛”;有时,他跑到集市上忽哭忽笑,还发出怪叫。
大哥大嫂无奈,只得将她关进了芸庐后面的一间偏房里。从此时起,九妹便再也没有出现在村民的世界里了。当地人曾传言说:九妹为了逃出偏房,竟在翻墙时摔断了一条腿。
九妹的人生,没有了一丝光亮……
很多年后,九妹才终于看到了一个人,这个人,给了她一丝光亮。那人是前来沈家芸庐补漏的泥瓦匠莫士进。他已经三十多岁了,可因为家贫,一直未婚。那天,在屋顶补漏时,他听到屋子里的声响后竟揭开了一片瓦。紧接着,一束光照在了九妹的身上,她抬头看向光时,也看到了一张憨厚朴实的脸孔。
四目相对的瞬间,莫士进咧嘴笑了,看到他的大白牙后,她竟觉得这个人似曾相识。
莫士进走后,九妹便跟着失踪了。没人知道,九妹到底是自己跟着莫士进走的,还是被莫士进带走的。总之,她走了。
后来的后来,沈从文的家乡人在离芸庐三十里外的乌宿镇的一条破船上,看到了九妹。那条破船,正是她和莫士进的家,家乡人再见到她时,她已经生了儿子了。她的丈夫莫士进依靠破船打渔为生,她自然地做了渔婆了。
家乡人之所以能认得出那确实是九妹,是因为:那个女人,也疯疯癫癫且美丽,她还吐英文,念阿弥陀佛。
这之后不久的1951年,九妹竟带着丈夫和儿子回到了芸庐。家乡人发现:她看起来正常了,她那次回来,是因为她得知了哥哥沈荃离世的消息。
可惜,那次她回来时,大哥已经不在芸庐了,她没有见到任何亲人。
那次回芸庐,九妹站在芸庐前放声痛哭了很久……这之后,九妹再未回过芸庐,她也再未见过任何沈家人。
九妹后来死了,是饿死的,她是闹饥荒时,为了把口粮省给儿子,活活饿死的。死后,她被草草葬在了乌宿镇二酉滩头。那个地方,是一个专门埋葬纤夫的乱坟滩。
九妹死去约20年后的1982年,她的二哥沈从文回到了阔别26年之久的湘西故乡。
沈从文这次回来,他话很多,问题更多。可他却只字未提及九妹,他怕问,别人也不敢提。谁都知道:九妹,是他心里一道巨大的伤疤。
一年多后,一个湘西男子敲开了沈从文位于崇文门的宿舍门。他自称叫莫自来,听到这三个字后,坐在藤椅上的沈从文连连说:“快进来坐,快坐!”
莫自来坐定后,沈从文细细地端详着眼前的来人。沈从文之所以对“莫自来”三字如此激动,是因为他已在此前得知“莫自来,是九妹儿子的名字”。
沈从文眼前的男子四十多岁,他肤色白净,长着蒜头鼻,他的脸偏圆,眼睛虽是双眼皮却并不大。怎么看,他都不像自己的九妹。可当他垂下眼帘时,沈从文竟发现:那一刻,他的眉眼,像极了自己的九妹。
“你是莫自来,你是我九妹的儿子,是的,是的,你是我九妹的儿子!”沈从文红着眼激动地说。两双手握在一起时,沈从文分明看到九妹在冲着自己微笑。
4年后,沈从文因病辞世了。他死后,张兆和依照他的遗嘱,将他的部分骨灰洒在了故乡的五彩石下;另一部分骨灰,被拌着玫瑰花瓣,撒在了沱江。
玫瑰花,是九妹最爱的花种,沈从文曾说“它最像九妹,像极了九妹”……